第30章_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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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尹孝文回到他办公的八仙桌旁,失神地站了一会,又缓缓地坐在凳子上,望着窗户上那些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的窗棂和发黄的窗户纸出神。这层窗户纸把他与外界隔开,使他暂时忘掉外面那些家里家外的烦心事。每回到这层窗户纸的后面,他的心便会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尽心尽力地办好每件公务,也想着尽量能多办一些公务,使他没有闲睱去想那些令自己烦恼的事情。他总盼着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他去做,若是工作忙得回不了家,那样就更好了。自打丁启年来过以后,他也确实检讨了自己,觉得自己比以前硬气多了,好像找回了自己曾经丢失的魂儿一样。但是,每当一出这间办公室,他就要小心地看看周围,心里就多了一层顾忌。每当走出这个教育科的大门,他就觉得外面有许多是是非非在瞪着眼睛盯着,他的心里就会像揣进了一个铅砣一样沉重起来,他的两只眼睛只看着他走路的两只脚。只有在这间办公室里,他才能得到卸了枷一般的稍安。这间办公室就像一个透着亮光的山洞,既能避风又能避雨。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就像一个修行者一样,一门心思地干着一份公务,尽管忙忙碌碌,却能让他一件一件地专心去做。

  但是这种才调理起来的心境没能维持几天,就被常世义在今天搅了一杠子。一想起腊八,他的心里就惊悸不安起来。虽说冯车户打自己的丫头,打跑打死都是他们家里的事情,但那天晚上冯车户说腊八跟他抱在一起,现在腊八又没有下落,倘或腊八有个不好的结果,那他尹孝文就陷进说不清的是非里去了。再说那个冯车户一旦借故闹腾起来,嘴里胡说八道起来,又是这一种男女是非,那真要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真是鼓在家里打,声音外头响,将后还怎么活人?他看着那些横一道竖一道的窗棂,觉得自己已经被关进闲言碎语搭建起来的牢笼里了。他不明白今天对常世义说这些话有啥用,只知道常世义一提说腊八,他就心里发虚,只想不让常世义再提起腊八。谁知用了多少劲才把腊八的事放到心外头去了,今儿又叫你常世义扯回来了,这个懵头瓜脑的常世义。唉,这个腊八呀,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唉,这个可恶的冯车户啊,也不知道把腊八找寻着了没有。唉,对我尹孝文来说,这个腊八回来了好呢还是从此再不见了好?最好是叫常世义找见以后就娶了去,远天远地地娶了去,从此落个干净爽快罢了!

  想到这里,尹孝文忽地觉得今天对常世义又失礼又失策,把个常世义送上门来的好机会白白地丧失了,应该给常世义好好说一说,叫常世义自己张罗去。他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几步迈出教育科的院子,匆匆走出巷道,急来到馆子门口,伸手撩起门帘往里一看,见两三个人在吃粉汤包子,没有常世义。

  尹孝文懊悔地放下门帘,向街的两边张望了一会,没见到常世义的人影儿。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伸手去压帽子,才发现自己忘了戴皮帽子。

  再说天保吆着驴车走出庄子,上了大路,心里觉得踏实下来。正是晌午过后,冬日一天里最暖的时辰,身上也觉得热起来,天保脱下大衣,盖在姐姐的腿上。腊八说你穿着,天气冷哪。天保说我走快些就不冷了。

  走了一段路,天保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憋不住,脱口问道:“姐姐,你到底为啥跑出来了?”

  不知道。腊八说你别管。听见了没?

  干爹为了啥事把你打了?天保紧问。

  腊八像没听见一样不吭声。天保侧脸看着被绿头巾遮去多半个脸面的姐姐,等着她说。腊八用眼角闪了一下天保说:我把龙儿没看好。

  阿么没看好?天保紧问。

  你少管。腊八别过脸去。

  为了孝文哥哥吧?他把你咋了?天保脸上微显怪笑,挑逗地问道。

  谁说的?腊八立马接口说,谁给你说的?你少在这里胡说!跟他没相干。孝文哥哥是个大好人。天保稍停一下,见姐姐不理他,又说:听干娘娘说,干爹打你的时候,孝文哥哥有哩,回头我就问他去。

  腊八急说我看你敢问去!我们给他们添的麻烦够多了。她缓了口气又问道:你这一次回来,把他见了没?

  还没见。天保帮毛驴把驴车拉出一道路槽,用鞭子头在驴后胯上戳了一下,毛驴紧走了几步。天保说:等我今晚见了他,好好地问清楚:是你为了他挨打了呢,还是他教你挨打了。

  你听我的话,悄悄地回家就成了。把个大人打娃娃的事情,家常便饭,有啥问头!随又转过话头问:龙儿这一阵儿阿么个?病了么没?余婶子把他管着么没?

  看的话长大了些,本事也大了,会骂人了,一天价跟着干爹跑哩。天保看着腊八问道:姐姐,家常便饭嘛?那你,你为啥跑出来十几天了?你可不是尕娃娃了!咳,把龙儿叫姐夫……

  见腊八闭口不言,用头巾角擦着眼角,天保刹住话头不再往下追问。

  过了一片林子,就到了河滩边上。天保收住缰绳,站在岸上,寻看着从哪里过河合适。腊八看着宽阔的河上结满了冰,有一道一道的冰坎冰槽,白晃晃地照得眼睛不敢睁大。小时候她见过家乡浪沟里冬天的冰雪,是那么的宽那么的远,但比起这条河,却是小多了。她见一辆大钻辘的骡车正在一滑一滑地过河,车上装着煤,车户扶着辕条,小心地吆喝着牲口。

  一股阵风吹散了腊八的绿头巾,她解下头巾准备叠顺了再戴好。她用两手捏着头巾的两个角往头戴的当口,猛地卷过一阵大风,她的绿头巾刷地一下从她的双手里飞出去了。绿头巾在风中打了两个卷儿,倏地一下挂在一根树枝上,在那里刷刷地飘动。腊八惊叫了一声:“啊哟!”失措地望着天保。

  天保见状,急忙跑过去用赶毛驴的鞭子去挑,无奈鞭子把儿短,差了好大一截子。天保又用鞭子打,鞭梢儿将将能够着,绿头巾一飘起来又够不着了,根本使不上劲儿。天保又捡了一块土坷垃扔上去,却给绿头巾搽上了一片土。腊八叫道:别打,打脏哩。天保想了想,遂又把毛驴牵到树下,站到驴车槽帮上用鞭子把儿挑那刷刷抖动的绿头巾,只是刚够着又够不着的样子,天保急切中往上蹦了一下,差点从驴车上掉下来,腊八急喊道:小心!别跳!取不上了算了!

  这时巳有两三辆骡马拉的大轱辘车停在路上,赶车的两三个人歪着脖子,看天保怎么把那块头巾取下来。腊八说天保,麻烦这几个大哥帮个忙吧?那几个赶车的忙说:噢,唤,帮个,帮个。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对天保说:喂,囊棒,爬上去了取下来桫口!

  天保有些难为情,回道:这个树太光了,我爬不上去啊。

  那人说那你把我央及个,我给你取下来。

  大哥,那我就把你央及个,你给我搭个肩,我爬上去取下来,成不?天保说。

  那人把脸色一变说:我这么瘦的,吃住哩吗?你想着美呗?说着他走到树跟前,抬头望了一阵儿,又说:“我给你取下来算球了!”随之扭头看了一眼腊八。

  腊八赶紧低头扭过脸去。

  那人待风稍缓了一些,脱下白板羊皮袄,扔到地上,朝两个手心里吐进一些唾沫搓了几下,双手抱树,双腿蹬树,像蛙跳一样往上蹦了几下,就抓住了树杈。接着他用右手攥住高一些的一根树杈,两脚蹬紧树干,向左伸出身子,再伸手解开腊八的绿头巾,顺手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咬着。有一个同伴喊道:小心!上树容易下树难,裤裆挂烂得半年哪!那爬树的瘦子却故意调皮地退着,蛙跳了两下,“腾”地落到地上。

  天保看得有些发呆,看着那人走到驴车前,从嘴里取下绿头巾说:“哎,尕妹啊,是你的头巾吧?要不?”

  腊八感激地伸手去接。那人却用两手展开绿头巾,使劲儿看着腊八说:“唉哟,阿么弄给了个黑圈圈哪!你说,我们这些卖煤娃,满嘴满脸的煤渣呀,才噙了一会会儿,就整给了个黑圈圈呐,你看,难看么不?”

  腊八说:“不要紧哪,把你多谢!”

  那人涎着脸说:“啊哟,这个尕妹心肠好着,把你的头巾弄黑了,我心里不好受着,你的家是哪里的,我洗干净了给你送上来,成不?”他转脸对自己的同伴得意地笑道,“姑舅们哪,你们说,阿么着?”

  那两个赶车的同伴一个抿嘴而笑,一个嘿嘿笑道:“就这么!”

  腊八劈手夺下绿头巾,迅速地缠在手上,一手指着那人说:“把你个家的脏脸好好洗给个去吧!天保,走!”

  那人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拉长他的瘦脖子说:“我们这些卖煤娃,天天抓弄煤疙瘩,洗了也是白洗,干脆不球洗!”另一个接着说:“尕妹你别弹嫌,我把脸洗掉的话,比你白啊!”说完,他们三个人都怪声怪调地大笑起来。

  天保牵着驴车对那人说把你多谢了,我们走哩。

  那人说:“嗯,把你的尕妹赶紧拉上了去,三紧慢时我们可来了!”说着做了个黑面怪脸子。

  天保说:“谁的尕妹?这是我的亲姐姐!你胡安顿啥着!”

  那人又看了一眼腊八,接着看了看天保,缩着脖子吐了一下舌头说:“我还当了你是尕女婿儿。”

  腊八捶了一下驴屁股,天保扶着驴车辕走下岸坡。听得后面另一人喊道:“小伙儿,小心些,冰滩上滑倒哩,把你的尻子摔成两半个哩!”上了树的那人急说:“别胡喊,是人家的姐姐。”

  天保正要还嘴,腊八厉声说再别理识!赶紧走,小心滑倒!

  见后面三辆大轱辘车依次下了岸坡,走上冰面,传来一声高亢凄厉的唱:

  吸蝴

  北门的大河冰溜儿长,

  六九天一过么消了;

  尕妹子秀气着心意长,

  两脸蛋一拶着笑了。

  驴车上了对岸弯道,天保说:“姐姐,这些人们到底是唱着么还是哭着哩?”

  腊八能听出些大概意思,却说:“听不来,胡唱胡喊着呗。”

  忽听“啊哟”一声,腊八们往河滩里一看,原来是一个赶车的被滑了一跤,歪躺在冰上动弹不得。另两个车户哈哈地取笑着去扶他,那人却悬丢丢地叫道:哎哟,哎哟!别动哪!我的胳膊疼死了哎!贼娃们哪!

  腊八看了,心里一紧一紧地难受,她暗自想着:孝文哥哥的胳膊也是这么疼吧。

  这个河滩阿么这么大,这是个啥河滩哪?腊八说。

  天保说:啥河滩?北门大河啊!你不知道么?那你咋过去了?

  腊八自语般地说:我过了这个河滩了?我阿么不知道。腊八忧伤地说:“唉,今儿,阿么回去哩?干爹阿么价说哩?”

  天保劝道:就这么回去呗,干爹他说啥?他把你多少天没寻着,你回家他还有啥说的?你别担心,有我哩。

  腊八解开绿头巾,把自己的脸整个儿包起来,说:“大黄风整个儿起来了。还远么近哪?”

  天保说才过了小尔桥,遇上戗面风了,还有一大截儿路哩。我赶快些。说着,他伸手握住车辕上的拉销,从旁边帮毛驴儿拉车快走。

  大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赤裸的树干树枝们刚直起身来,又被大风吹得使劲地弯下腰去;被风婆刮起的土浪打着呼哨迅速地从地上翻卷着驰过来,又疯子一般向远处冲过去。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只是黄蒙蒙的一片混沌世界。

  大黄风把太阳搡到西山头上去了,又在街道里、巷道里由着性子卷进来翻出去,仍然丝毫没有要消停一会儿的意思。风婆今儿犯了妖劲儿,四只手脚左右踢打,把家家户户的门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又朝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窗缝里鬼一般“呃呃”地怪叫着。

  家家户户的灶王爷就乘着这黄昏,由风婆婆陪着上天言事去了。

  天保弄开尹家大门,腊八抱着她的大锅盔,趿着一只脚向狭道里挪着走过去。

  尹大奶在风声中听得大门响了一下,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却没声咅。又听得大门扇“眶当”一声响,她拉开厨房门,探出头来朝照壁那面张望,却在眼角余光里见一个土黄的影子晃进了狭道,遂吓了一跳,心尖上战惶惶地闪过一个念头:敢莫是大黄风里眼见鬼了吧!吓得她浸在那里不敢动弹,忽又缩进厨房,两眼痴滞地环顾着厨房里明明暗暗的墙皮,忽又觉得自己如同呆在阴暗的洞窟里一般,又急返身拉开厨房门出来,却又见一个土头土身的人影从照壁边闪进来,她又美美地受了一惊。只见那个土人儿走到前院西房窗下,拿了她家的一只背斗,她身不由己地“啊哟”一声,用双手压住胸口,瞪着两只眼睛,两只脚像粘在地上一般不能动了。

  那个土人儿听人喊了一声,停步朝尹大奶看着,土眉土眼地笑了一下,一手指了一下提着的背斗,好像在说:我用一下噢!接着龇着牙对她笑了一下,指着自己说:“天保。”尹大奶闻声细认了一下,就像从恶梦里挣出来一般,浑身觉得没了骨头,差点儿瘫在地上。她使劲靠在厨房门边的墙上,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她确信那个土人儿就是天保后,又怯又急地从东房房檐下走过去。刚到大门口,义见一顶皮帽子忽地进了大门,她又揪心地“啊”了一声阿么了?大奶!把你吓着了么?我是天保哎。

  啊哟!你这个鬼崽子,土头土脸的,阿么吹成这么个样子了,把我就活活儿地吓死的话吗?你背洋芋着么?险乎把我撞倒哎!

  风太大了,不敢抬头啊。天保笑道:把你老人家吓着了,对不住啊!尹大奶心里揣着余悸,低声问道:“天保,将才院子里谁进去了么?”“嗯,我姐姐先进了。”天保憨笑着说。

  “你姐姐?”尹大奶惊问道,“腊八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才接回来了。天保转身要走。

  从哪里接回来了?尹大奶奇怪地问道。

  从孝武二哥的师傅家接回来了。天保背着洋芋,一手提着鱼儿,对尹大奶感激地一笑,往后院急走去。

  尹大奶不知是指腊八回来了,还是指自己挨过了惊吓,在天保后面说:“这一来,就放心了。”这时,她才觉得风吹得厉害,赶紧缩起脖颈往厨房走,思谋着怎么从孝武的师傅家里接回了腊八,三头六绪地才被吓醒,又犯了迷糊。

  余婶子从茅厕里出来,侧脸避着风,边回房边系着裤腰带。进了房,她转‘身要去关门的时候,疑惑地觉得堂屋里不对劲,好像是有个什么,回头一看,模模糊糊地活像多了一道土墙,再一看,又活像立着一个几尺的大口袋。正在疑惑间,见那个东西伸起两手扯着一片绿旗子!余婶子一看,“啊哟”一声,发出了短促的惊叫。

  腊八被惊叫声吓了一跳,倏地扭身向后一看。

  余婶子张大两只惊恐不已的眼睛,只觉得一个倒竖着头发、两手举着鬼旗、瞪着大眼、满脸煞白的妖魔张口向她扑过来!她的魂儿从嘴里冒出来,大叫一声“妈呀”倒在地上。

  腊八见是余婶子大叫了一声,像个瘪了的口袋一样倒在地上,却也吓了一大跳,呆了。又听见余婶子的女儿啊呀、啊呀地哭起来,这才警醒过来,急忙扔下头巾,脱下天保的军大衣蹲下去扶余婶子,急叫道:“余婶!余婶!”她把余婶子连摇带抖地连连喊叫了几声,见余婶子慢慢睁开眼睛,“呢”地长出了一口气。

  余婶子慢慢睁开眼睛,耳朵里窜进娃娃的哭闹声,她本能地起身想着要去抱自己的女儿,当她挺起脖子睁大眼睛时,突然见一个白脸妖精瞪眼抱着自己的头,遂惊恐地挣了两下,嘴里咕噜了一声,歪头闭上了眼睛。

  腊八急切地喊叫起余婶子来。

  天保背着洋芋背斗,才进了狭道,听到余婶子女儿的哭声,也没在意。猛听到腊八的叫喊声,心下叫道:不好了!姐姐跟余婶子辇上了!他急走到门口,见腊八跪在地上抱着卧倒在地的余婶子急叫不止,赶紧把背斗卸到门口,进屋细看,问道:“姐姐,余婶阿么了?你们吵啥着?”

  腊八惊悚不已,带着哭腔说:“我们没吵啊!我不知道啊!她敢没死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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