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生死危机_人人都爱马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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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生死危机

  一开始时,马文才根本就没想过帮梁山伯,自然也就不会想到自家的猎犬能够帮忙抓凶手,更何况用狗抓人只是个设想,也是做不得呈堂证供的,毕竟律法里没写过被狗抓住的人就算是嫌犯。

  如果那人矢口否认,也抓不住把柄,马文才不干没有把握自找没趣的事。

  用狗找犯人的灵感,来自于这只猎犬被训练的过程。

  猎犬在打猎过程中最大的作用不是驱赶猎物或者发现活物,而是在猎物被主人的弓矢所伤逃跑时找到带着箭矢逃跑的猎物。

  有些大雁或野猪之流,即便中了箭也能跑的很远,一不留神就带伤跑掉了,这时候,就需要猎犬根据箭矢上主人的气味和动物的气味来分辨逃跑的猎物在哪里,将重伤的飞禽或走兽找到,完成最后一击。

  一个大户人家养的猎犬往往有很多只,有的负责驱赶,有的负责协助捕猎,有的负责最后一击,而最机警的那只,往往是去寻找受伤猎物的。

  这样的狗,要靠一直吃肉来维持它的野性和精力。

  他这只猎犬从生下来开始就训练找东西,是专门用来寻找猎物的那一种,,,马文才他带它来,本也有着其他的打算,但这样的狗再训练起来并不麻烦,只不过花费点时间,后来傅歧要它,他又知道祝英台碰不得狗,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狗能抓到人,但最终确定有罪却要靠证据,所以狗能做的只是顺藤摸瓜找到和蛇有关的人,该怎么找到证据,如何让他认罪,才是关键。”

  马文才将风雨雷电要来的半截死蛇放在猎犬鼻下,捏了捏它的左耳。

  “记住它的味道。”

  赤链蛇属于味道极重的蛇,原本是不适合隐匿住身形的,但课室里生徒多又嘈杂,这点气味反倒算不上什么了,更何况这种无毒蛇长得比有毒蛇还恐怖,既然是吓人的,越像毒蛇越好。

  一股腥臭味加上死蛇特有的气味从那半截蛇身上传来,熏的靠得近的傅歧和梁山伯都有些作呕,更别说那只狗了,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摇了摇尾巴。

  “我记住了比祝英台来的早的那六人,但我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目标,所以只要盯着其中一人就行了。”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随手将死蛇丢给追电。

  “你熟悉丙馆,可能找到人问明,伏安现下在丙舍的哪里?”

  丙舍。

  “伏安,你们早上怎么没上课呢?”

  刘有助趴在睡榻上,有些担心的看着伏安在他的屋子里来来去去。

  “之前我也听到外面闹哄哄的。”

  他受了十杖,虽说是学杖,但学里的杖子和官府的杖子形制是一样的,他做的事情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法外施恩,再减轻刑罚怕会引起马文才不满,所以这十杖,是结结实实受全的。

  他受的是脊杖,没穿衣衫受的刑,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榻。

  馆主怕他受了杖不能下榻会干扰到其他学生,又怕他养不好伤落了病根,就把他移来了丙舍这间放杂物的杂间,给他整理出了一个地方专门养伤。

  虽然比不上原本住的地方通畅明亮,但好在只有他一个人,不必和七八个人一起挤,晚上睡觉别人翻身,也不用担心会突然压到他身上。

  不过正因为他下地麻烦,平日里洗漱或一些重活都是其他和他关系好的学生如张大眼之流帮着干,伏安和他是老相识,平时虽然经常“欺负”他,但他出了事,也是常常来看望他,最近几天晚上更是每天在杂物间里打地铺,就怕他起夜困难。

  今日本该是上课的时候,外面却颇有嘈杂,等刘有助再看到伏安神色有些慌张地进了他的屋子,一进门就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胡乱塞在杂物之中,他就越发不安了。

  “怎么了?”

  “西馆早上出了事,鲁仁几个冲撞了祝英台又嫁祸给梁山伯,结果学官派人搜了他们的住处,把他们偷祝英台东西的事儿发了出来,学馆准备将他们送官,我们就被赶回来了。”

  伏安避轻就重。

  他也不知道那几个蠢货跳出来做什么!

  简直是自己找死!

  伏安自觉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而且他做这事的初衷也不是为了陷害梁山伯,所以当时便没有站出来画蛇添足,也没有多说一句,应当是毫无纰漏。

  可马文才临走前看他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让他无法释怀,眼前不停浮现他那睥睨冷漠的表情,这样的回想让伏安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惧,往日被马文才叱喝让座的屈辱更是越发让他有了暴虐的冲动。

  刘有助和他三载同窗,自然看得出他现在情绪不稳。

  他挣扎着动了下身子,牵动了满是血淤的伤口,只能忍着痛看着他胡乱的换着干净的衣衫。

  “你早上,做了什么吗?”

  伏安刚从刘有助屋角的箱笼里翻出学中发的另一件儒衫换上,他晚上在这里照顾刘有助,衣衫用物自然也一应俱全。听到刘有助的问话,伏安系着带子没抬头,胡乱地摇了摇头。

  “我实在是不明白在西馆里兴风作浪的那几个士人,宁愿被人偷、被人抢也要在西馆留下,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玩弄我们这些卑贱之人有意思吗?若不是放了那些金银财物在面前诱惑鲁仁他们,他们又怎会生出恶意?这么多年,他可拿过我们一样东西?”

  “在我们看来是财宝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常物,所以才没有刻意回避啊。”刘有助想起那些废纸,叹了口气,“自己眼皮子浅又起了贪念,不能怪祝公子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看,你又这样了!马文才当众斥责你、抢走你东西的耻辱你已经忘了?祝英台若是真看得起你,第一次为什么不给你那些练字的纸?你我为何丢了书吏算吏的差事,你都忘了?!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的那些,却是你我费尽千辛万苦流尽了血汗也得不到的!”

  伏安激动地胸前起伏不已。

  “你忘了,我没忘!”

  他们都在忘,他们如今都只看得到那几人,他们都已经忘了士族只是花团景簇下隐藏着的毒蛇!

  “有些事,必须得忘了,不忘了怎么继续往下走?我们虽没得第一,但这么多年的努力难道就白费了吗?这些所学之得才是真真切切归我们所有的东西。”

  刘有助见伏安已经有些魔怔,不忍心这个性子本来就暴躁的朋友钻牛角尖,好心开解着。

  “你算学好,我现在也可以去抄那面书墙练字了,他日只要找到愿意留用我们的主官……”

  “哪里有愿意留用我们的主官!我们这群没后台没钱财的穷书生,谁愿意用我们!”

  伏安冷笑着,突然转过脸,又盯着刘有助。

  “你自那天回来后就态度大变,你又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挨的杖子?谁要打你?”

  刘有助身子一僵。

  “我说了,我,我确实做错了事,这事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你是被人威胁了对不对?”伏安面色更冷,“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晚去甲舍了,我那晚看见你被马文才提去馆主那了!祝英台为什么第二天要写那面书墙?是不是对你心中有愧?”

  刘有助一惊。

  “你晚上又去……”

  伏安没接他的话,当是默认。

  “你不愿意多说就不说,我看你恐怕不是冲撞了祝英台,就是冲撞了马文才,也许两个都冲撞了,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伏安哼道:“祝英台看起来温和,骨子里还是个士人,他们是被他温和的假象骗了,忘了他的身份,等再遇见这种事情,他还是会把你我这般位卑言轻之人推出去。”

  “你不要胡思乱想!自从朱县令拒绝了我们的差事,你就越来越偏激了。”刘有助心里很是难过,“这世上总还有好的主官的,像是祝英台那样的士族,当了官也会是好官。”

  “指望别人有什么用。”

  伏安木着脸说:“指望别人能对自己好,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刘有助细细的呼吸声,气氛越发的凝滞。

  就在此时,屋子外面突然传出了刺耳的犬吠声,那犬吠声又急又快,听得人心烦气躁,伏安本就满腔怒火,听了这犬吠声后一声大叫。

  “谁在丙舍里养的狗!不知道病人需要静养么!”

  边说,边抬腿跨了出去,准备将门外的狗赶走。

  谁料他一出门,抬眼便和马文才、傅歧等人打了个照面,身子不由得一僵。

  “这里还住着人呢?”傅歧好奇地看着明显是杂物间的屋舍,“我还以为是空置不用的杂房。”

  马文才则是蹲下身安抚着自己的猎犬,抬头问眼前面色难看的伏安:“你住这里?”

  丙科都是大通铺,一屋子里住七八个人的有,住十个的都有,这杂物间再小,也有大半个甲舍大,看起来不像是伏安住的地方。

  “我不住这里,刘有助在这里养伤。”

  伏安强逼着自己若无其事,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诸人:“你们几个公子哥,跑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是刘有助?不是说受了杖下不了榻么?何况早上也没来!”

  傅歧心急口快地问了出来。

  他们是特意来的?

  伏安的后背顿时惊出了一背冷汗。

  马文才抱起狗,似笑非笑地看了伏安一眼,“原来刘有助住在这里?也好,上次之后就再没有见他,正好看看伤养的如何。”

  说罢,也不管伏安怎么想,伸手将表情木然的伏安一推,长驱直入。

  傅歧是跟着狗来的,见马文才将狗抱进了屋子,连忙也跟着马文才进了屋。

  唯有梁山伯,细细打量了伏安一眼,若有所思地说:“伏兄回来,似是更了衣?这不是早上的衣服吧?”

  “你管我!现在连你也要学这些士人的做派了吗?”

  伏安对梁山伯翻了个白眼,冷着脸摔门进了屋。

  梁山伯轻叹了口气,实在不愿意承认马文才的猜测是对的,他心头沉重,也跟着众人入了屋。

  原本并不狭窄的屋子里挤进来这么多人,顿时满满当当,这屋子原本是用作堆杂物的,大半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只夜壶放在墙边,只有摆着刘有助睡榻的这边还算干净整齐,榻下铺着一张草席,卷着一卷铺盖,显然有人夜间在这里打地铺。

  傅歧哪里见过这么简陋的屋子,空气里还有种不太流通的古怪气味,一进来就捂着鼻子往后直退。

  他正准备开口埋怨几句,却见着大黑又开始扭动了起来,对着屋子里使劲狂吠,似是发现了什么。

  “马公子、傅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刘有助见马文才几人来了,有些惶恐失措的想要在床上爬起身子,但他后背的伤口还没好,猛一动作之下牵动了痛处,痛得面色发白,半天才爬起了身,向他们行礼。

  “蠢货,你伤还没好利索,又想受罪吗?”

  伏安听到狗叫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只能靠和刘有助说话转移心中的惊慌。

  马文才安抚着怀中抱着的猎犬,像是无意般地跟刘有助寒暄:“看来你一受伤就住这里来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刘有助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来,恭恭敬敬地说:“惭愧,我身子骨不太强健,十杖过后起不了身,都是仰仗朋友们轮流照顾。”

  马文才看了眼榻边的草席,了然地点了点头。

  “那这几天,都是谁在晚上照顾你?”

  “这几天?”

  刘有助有些奇怪,正准备说是伏安,可刚刚伏安惊慌失措地进屋换下衣服的事情却突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话到嘴边已经变成:

  “这几日伤养的差不多了,晚上能自己解决内急,就没托谁来照顾。”

  “哦……原来你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

  马文才挑了挑眉,踱着步子走到刘有助身前,突然伸手把他往上一提!

  “啊!”

  刘有助痛得大声惊叫,浑身不住地哆嗦。

  “马文才,你干什么!”

  伏安几步奔了过去,将又被重新丢在榻上的刘有助搀扶了起来。

  “你是来折磨别人的吗?”

  “身子都直不起来,能自己下地如厕?你受的是脊杖,又不能趴着用壶……”

  马文才看着一直哆嗦着的刘有助,还有对他怒目而视的伏安,突然不想说话了。

  他们看起来似是一条心要瞒到底,只能用事实让他们避无可避。

  马文才拍了拍手中的狗,又从风雨雷电手中要来死蛇,让它重新闻过,捏了捏它的耳朵。

  从那条死蛇被拿出来开始,伏安的表情就变得极为不自然,等到那狗闻了死蛇开始在屋子里嗅闻时,伏安整个身子已经靠在了刘有助身上,不知道是谁在依靠谁。

  刘有助当然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变化,他拍了拍伏安的手背,递过去担心地一瞥,眼神中满是不安。

  伏安看着刘有助牵动伤口满脸大汗的样子,咬着自己的下唇,直把下唇都咬的稀烂,却一言不发。

  很快地,这只猎犬从杂物中叼出来一件儒袍,又在那一卷铺盖边绕了几圈,扒了几下没扒出什么,转身从杂物中刨出来一个小竹篓。

  那竹篓不过一尺多长,篓上有一个稻草扎成的塞子,大黑一叼出那竹篓就拼命地打着喷嚏,显然被气味熏的不清。

  马文才大步上前,将那儒袍一展,细细嗅过,若祝英台在这里,一定觉得马文才的样子像是变态,但马文才却半点没有此举怪异的感觉,在嗅过衣袖和胸襟后点了点头。

  “是这件,气味虽不明显却还是有的,他大概是把蛇藏在了宽大的儒袍里。”

  梁山伯见果真找到了证物,叹了口气,伸手捡起地上那个小竹篓。

  一打开塞子,梁山伯就被其中腥臭的气味熏的又盖了回去,掩了鼻子半天才缓和过来,只觉得鼻腔之间全是那种难闻的味道。

  “这是养蛇的蛇篓。”

  “果然是有人蓄意投蛇。”马文才冷笑着看着互相支撑的刘有助和伏安,“伏安,罪证确凿,你跟我去学官那里说清楚真相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伏安冷着脸,平静地说道:“那儒衫和竹篓我都不认识,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这里以前是杂物间,谁都能进来,你凭什么说是我的东西?”

  “我在给你留最后一点面子,让你自己去自首,你倒把我当傻子?”马文才将大黑放在地上。

  那狗一下地,就围着所有人嗅闻,最后趴在伏安脚边不停打转,任他如何踢赶,它都不肯离开。

  “我猜你换了衣服,但大概还来不及沐浴。也是,丙舍没有浴间,水房是共用的,你这时候去求学工烧水必定引人怀疑,还不如等半夜再去偷偷用冷水冲洗,就和你之前无数次在夜里捕蛇一样。”

  马文才每说一次,伏安脸色就白一分。

  “我与梁山伯都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即便如此,也无法分辨蛇性是否有毒,投蛇之人特意选了这种样貌骇人的无毒之蛇,想来对蛇性了解颇深。”

  马文才向来条理分明,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既然承诺了给梁山伯一个交代,便早已经将前因后果推理个明白。

  “一个学子好生生要抓蛇作甚?想来不是为了炮制蛇身售给药铺以作药材,就是有什么用途,这些事都不难查到,只要在山下药铺打探看看,有谁经常去卖蛇材便是,这附近只有会稽山的深处多蛇。”

  无毒之蛇可以拿来泡酒,蛇胆可以入药,蛇皮能够制造剑鞘、弓手等处的皮革,蛇骨可以做鞭子,捕蛇者虽然稀少,可也不是没有,这门捕蛇的技术向来是家中祖传,真要细查,不过是费些时间。

  梁山伯和马文才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可这种事不会说给伏安听,所以这一番话停在伏安的耳中,就像是马文才早已经料定了他是凶手,已经派人去查了一般。

  “不,不管伏安的事情,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突然,刘有助攥住了伏安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道:“是我,我一直有捕蛇换钱,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刘有助……”

  伏安嘴唇上沁出一抹红色,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下唇破损之处不停地流出血来。

  “哦?嗯,也是,只要你死认了这些东西是你的,因你这几天不能下榻,今日这投蛇之事就不会是你干的……”

  马文才随口猜测着刘有助的想法。

  “你和伏安感情不错,他替你出气,抓了蛇去吓祝英台;你替他扛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一力把罪扛下,这般义气,实在是感人。”

  刘有助听到“他替你出气”二字,身子剧烈一震,脸上惶恐之色更甚。

  “不,不是伏安,是我。”

  刘有助咬着牙死撑。

  “我家境贫寒,父母无力支持我继续读书,我只能在会稽山中捕蛇,下山卖与药铺。我担心馆中知道我在外谋生、还经常偷下山,会去将我赶出山门,所以只能半夜偷偷捕蛇藏在杂物间中,没人知道我在捕蛇。”

  “哦,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前些日子捕到的一条蛇恰巧逃跑了,你受了伤也没法管它,也许是被别人捡了去?”

  马文才语气越发讽刺。

  刘有助惨白着脸,不顾马文才的嘲色,重重点了点头。

  “是。”

  “你把我们当痴傻之人吗?”

  傅歧有点听不下去了,大喊了起来。

  刘有助闭着眼,一副死也不认的样子。

  “就是我,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那你告诉我,你逃掉的那条蛇,是什么蛇?我刚刚拿出来的死蛇,又是什么蛇?你下山将所捕之蛇卖给了哪间药铺,能作证者又是何人?”

  马文才每说一字,刘有助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几乎要直不住身子。

  “够了!”

  伏安紧紧攥着拳头,将刘有助扶在墙边靠住,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不用逼问他了,那蛇,是我放的。”

  “既然是你放的,为何和你同往课室的几人都说你从来没离开过位子,也没有单独一人过?”

  梁山伯也猜到了是伏安,但怎么也想不明白伏安是怎么把蛇放在祝英台的垫子下面的。

  “我并不是把蛇放在了垫子下面,而是放在了垫子里面。”

  伏安知道马文才只要对他起了疑心,派人一查就知道自己有一直捕蛇的经历,遂死了狡辩之心。

  “我没有往祝英台垫子下面投蛇,而是换了祝英台的坐垫。我在我自己的垫子边沿剪开一个小口塞了火赤链,趁人不备更换了我和他的坐垫,再倒扣堵住藏蛇的缺口。等祝英台坐下往蛇身上一受力,它就要极力往外爬去。”

  座位是固定的,坐垫也是,只有马文才这样的人会上课都换上全套自己的东西,连桌案都铺上案布。

  伏安不可能更换马文才的坐垫而不让马文才发觉,所以只能对祝英台下手。

  “什么叫以怨报德,我今日在西馆算是看了个明白。祝英台不在这里,否则我真想让她看看,你们这一幅幅让人恶心的嘴脸。”

  马文才冷着脸讥讽着。

  “以怨报德?我们受了祝英台什么恩惠?你是说他给我们解题,还是他对我们假以辞色?”

  伏安站起身,一点点站直了身子。

  他微微将身子往前倾斜,语气森然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祝英台吗?不是因为他抢走了我当算吏的资格,而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用一种超脱于众人之外的同情眼神看我们。”

  “他觉得我们艰辛的生存着是一种‘可怜’,他觉得我们被他们逼得喘不过气只能俯首称臣是一种‘可怜’,可造成我们如此可怜的,难道不就是他这样好像摆摆无辜就夺走别人一切的人吗?”

  “像他这种心里高高在上又想要人人都喜欢他的人,比你这种目下无尘将我们视为蝼蚁的人还要可怕,就连刘有助,现在都觉得他那种偶尔高兴就施舍一番是一种‘恩赐’……”

  “原来是嫉妒。”

  马文才一针见血地点了点头。

  “你是嫉妒祝英台有你没有的好人缘,嫉妒祝英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唔,你现在还在嫉妒原本只能当着你跟屁虫、随你进退的刘有助,现在居然也开始倒向祝英台那边。”

  他表情凉薄地翕动着嘴唇,像是最恶毒的巫师在对伏安念诵着可怕的咒语。

  “你害怕,害怕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去谋取前途,只能日日守株待兔,等着馆中为你向别人推荐。祝英台来了,馆主和助教们都开始喜欢祝英台,似乎没有人还记得有一个算学出众的寒生在等着他们的青睐。”

  马文才心中气恼祝英台一腔热血被人当成驴肝肺,言辞更加刻薄,看着伏安大口喘着粗气,像是溺水之人正在渐渐没顶,笑的越发恶劣。

  “人人都喜欢祝英台,是啊,他性子温和又善解人意,举止高雅又懂得体贴,还是士族乡豪出身,谁会喜欢伏安这样性子尖刻又自命不凡之人?原本还有个跟屁虫一般唯唯诺诺的刘有助让你满足那可怜的虚荣心,祝英台一来,连刘有助都开始围着祝英台转。祝英台写了书墙,刘有助好像越发感激祝英台,这样下去,连伏安最后一个朋友都要离他而去。”

  他的眼中冷意惊人。

  “哎呀呀,这般凄惨,可如何是好?只有在刘有助养好伤回去上课之前,把祝英台设法赶走才行!否则等刘有助回来,又得了祝英台的帮助,真有了出路,会稽学馆里苦苦等候推荐的,岂不是只剩我伏安一人?”

  “你,你是个妖怪……”

  听到了马文才所说的话,伏安身子一跌,瘫坐在地上,像是看见了什么正准备择人而噬的妖怪一般剧烈的颤抖着。

  “马兄,别说了。”

  梁山伯看马文才言语越来越是犀利,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而伏安也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连忙出声安抚。

  “既然知道伏安是放蛇的凶手,捉了他再带着证物去见学官便是,何必跟他多费那么多口舌。”

  “我平生最恨别人把我当傻子。什么祝英台还不如我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他那点小心思,任人一眼就能看清,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如果说死而复生是一种妖术的话,那曾在世间胡乱飘荡的自己,确实是个妖怪。

  还是个大妖怪。

  但他是妖怪,也不是他能说得的!

  算了,梁山伯说的没错,这种人,多费口舌也是浪费。

  “风雨雷电,把门守好,你们谁去请学官来,这人我提了他去见学官都怕脏手。”

  马文才不屑地一拂袖子,转过身去。

  伏安看着刘有助挣扎着下了榻,扶着榻沿蹒跚着脚步想要向他走来,再见风雨雷电或去捡地上的东西,或去把守门户、出去寻找学官,脸上的颜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学官只要一来,他这辈子就毁了。

  他原本就无父无母,此生所得皆是学馆所授,他们将他赶出学馆见官,便是将他逼入了死路。

  他就知道,他们来了西馆就是他的噩梦……

  他们要夺走他所有的东西,还要嘲笑他一无所有……

  还有这个能看透人心的妖怪!

  “你是个妖怪!!!”

  伏安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歇斯底里地大吼了起来。

  “你是个妖怪啊啊啊啊!”

  他猛然趴下身子,从自己的铺盖里拔出一柄细长的叉子,向着正面朝门外的马文才掷去!

  “公子小心!”

  “马兄!”

  那一柄细叉明显是捕蛇所用,叉头双刃而尖锐,又是被他大力投掷而出,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让人吃惊。

  马文才只觉得身后一阵劲风袭来,还未来得及闪避,就听见耳后传来一声闷哼,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地。

  他是学武之人,反应迅速,猜测是伏安狗急跳墙暴起伤人,并没有回头张望,而是蓦地往前再疾走了几步脱离能被攻击的范围,方才转过身子。

  可这一回头,却让马文才彻底愣在了原地。

  在他的身后,刚刚挣扎着下了地的刘有助倒在他与伏安之间,胸腹上插着一柄两尺来长的铁叉,样子骇人至极。

  “你居然敢杀人!你居然敢杀人!”

  傅歧怒不可遏,抛下手中的大黑,一拳将伏安揍倒,恨声骂道:“狼心狗肺,心狠手辣!”

  他骂了还不解气,手中又狠揍了两拳,直将伏安揍得鼻梁歪倒,门牙崩碎,这才将他按在地上。

  那伏安似乎是已经被这变故吓傻了,只是仰着头看着刘有助的方向,一动不动。

  “你,你……”

  此时,已经有大量的鲜血从刘有助的中衣下不停地涌出,很快就染红了整片白色,刘有助双手扶着腹上的叉子,整个身子抖得都像是快要散架一般。

  “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你别说话,留着力气!”

  梁山伯三两步冲到刘有助身前,脱下衣服直接按在他的伤口附近,用布堵住了血。

  他抬起头来,对着身前的马文才叫道:

  “马兄,他伤的严重,来不及请医士来了!”

  马文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他的眼前此刻只有一片刺目的红色,刘有助躺在地上剧烈抖动的样子像是一记重拳砸在了他的脑门上,让他大脑一片混乱。

  “那,那怎么办?”

  他半点也没有了刚才的口舌犀利,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山伯按着刘有助伤口附近去止血。

  “要,要不要先把叉子拔,拔下来?”

  “不能拔!”

  此时被按在地上一直没有发生的伏安却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惊叫了起来,“□□他就真死了!不能动!”

  他父母都是捕蛇之人,也都死于毒蛇口中,他父母死后,为了活命,伏安也曾靠小心翼翼地捕蛇糊口过。

  后来他入了学馆,总算告别了用命活命的日子,可馆中仅供给食宿用度,又怎够生活?

  他不似其他人,还有家人补贴,只能又偷偷操起捕蛇的贱役。

  这毕竟是贱役,又是危险之事,伏安好面子又多顾虑,是以除了胆小不敢多言的刘有助,没人知道他有时候会在晚上去捕蛇,刘有助也一直替他遮掩。

  那叉子他父亲用过,他母亲也用过,自己更是曾用那叉子插过许多毒蛇。无毒之蛇可以活捉泡酒,也可以卖钱,可真正值钱的却是那些毒蛇。

  他恨毒蛇咬死了他的父母,但凡见到毒蛇,一律是用那蛇叉叉入蛇的要害而死,从不留活物。

  他见的多了,知道光叉到蛇,蛇是不会死的,可拔出蛇叉反倒会让它毙命,此时见马文才要拔了刘有助身上的蛇叉,顿时惊叫了起来。

  “你还叫!不是你向马文才投叉,刘有助会去挡那叉子?”

  傅歧第一次如此想要活活揍死一个人。

  “你再多说一句,小爷拔了你满嘴牙!”

  “他说的应该是对的,马兄,劳烦你让侍从卸了门板,我们先将刘有助抬到文明先生院里去。”

  梁山伯勉力维持着冷静,抬头指挥着屋子里的人。

  马文才根本没有指挥自己的随扈,梁山伯话音一落已经径直走到门前,就去摇晃那门板。

  雷电见了大吃一惊,跟着一起去拽弄,没几下就将那木门拉了下来。

  “去馆主那干嘛?”

  傅歧皱着眉,“我怎么不知道馆主会医术?”

  “文明先生不会医术。”

  梁山伯按着刘有助的伤口,一边安抚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的刘有助,一边让其他人将他抬到门板上。

  “在文明先生门下读书的徐之敬,是东海徐氏出身。”

  “啊,那个徐氏?”

  傅歧也不啰嗦了,心里倒有些庆幸徐家有人在馆中读书。

  “什么东海徐氏?什么东海徐氏?!”

  伏安满脸是血,望着被放上门板的刘有助大叫。

  刘有助后背有伤,胸前又遭重创,可谓是遍体鳞伤,一被放在门板上,顿时又是一声惨呼。

  这呼声像是刺在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心上,马文才更是脸色一白。

  梁山伯知道刘有助也在害怕,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道:“东海徐氏世代学医,虽是士族,却有医道秘术。”

  刘有助眼神里终于有了些期待的目光。

  马文才见刘有助不再是一副“我将死乎”的表情,连忙也跟着开口:“他家有秘传《扁鹊镜经》,从魏晋时起便屡出神医,徐道度、徐文伯便是世间少有的杏林高手,曾替就好几位天子和太后治好了顽疾。徐之敬是徐文伯的嫡孙,嫡传子嗣,医术乃是家学,必定比外面的庸医要好的多,你一定无事,莫担心。”

  见马文才也这样说,刘有助握着铁叉的手终于慢慢放松,肌肉也不再紧张地绷紧。

  “我们赶紧抬他走。”

  梁山伯见自己按着的伤口血越流越多,刘有助已经有了体力不支的趋势,连忙催促。

  “带我也……”

  “你给我闭嘴!”

  傅歧按着伏安,抬头对着他们说:“你们先救人,我看着这畜生!”

  “嗯”。

  马文才和雨、雷电一人抬起门板一个角,急急往外跑去。

  他们都是学武之人,腿脚利索,加上心中焦急,几乎是发足狂奔。

  今日西馆出事,本来就有许多学生留在丙舍,眼见着从角落的杂物间抬出一张门板,顿时惊得围了过来。

  待看到躺在门板上、胸腹之间插着蛇叉的刘有助,有人更是吓得大声高喊“杀人了”,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马文才浑身早就出了大汗,又被这些人跟着叫喊,忍不住气急长啸:

  “都给我滚开,耽误了小爷救人,我让你们也尝尝杀人的滋味!”

  他亲自抬着门板赶路本就让许多人吃惊,再听他这么喊,哪里不知道他是去救人的,有些心善又有见识的立刻去前方给他们开路,将闲杂人等赶到一旁,让他们能快步将刘有助抬出去。

  只是光天化日有人浑身浴血,这件事实在太过让人讶异,虽然没人阻拦马文才他们,可没一会儿,马文才几人身后就跟上了许多丙舍的学子,有的是要看热闹,有的则是关心刘有助的性命,都不愿离去。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了馆主教授门生的院落,有些学生想要直闯他的院子,却被门口的守卫拦了下来。

  这些守卫大半是士族的家仆部曲,负责保护褚向、徐之敬和贺家等住在此院中的士人安全,突然见一群寒生冲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暴动,连忙拔刀去拦。

  “让开,我要进去找徐之敬!”

  马文才见远远的有人对峙,连忙高声大喊。

  马文才几人抬着刘有助过来,这些守卫看清了来的是馆主另两个弟子马文才和徐之敬,不敢对他们拔刀,只放了这一群抬来刘有助的人进去,又将其他看热闹的人拦在了外面。

  “此处并非学馆学舍,私人院落,外人不得擅闯!”

  一个身材高大的家将提着单刀,狞笑道:“再往前一步,休怪我的长刀不长眼睛!”

  “我们不进去便是!”

  一群学生恶狠狠地瞪着这些人。

  “我们在门口等!”

  大半学子听了这话,立刻席地而坐,就这么坐在院外等着里面的消息。还有些机灵的飞快去找馆主,也有往外跑去找医士的。

  马文才和梁山伯平日都在贺革院中完成学业,自然知道院中布局,他们脚步飞快地将刘有助抬进徐之敬住的屋子,高声喊起此时应该刚用过午膳不久的徐之敬。

  “马兄不在东馆读书,这时候跑来我这里干嘛?”

  果不其然,刚刚午睡下的徐之敬听到马文才的叫声,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待他看到自己住处的厅堂地下被放了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个只着中衣的学生,胸腹之间还插着个蛇叉,眉头顿时一蹙。

  “这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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