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兜头冷水 _大世界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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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兜头冷水 

  天虹舞台位于爱沙尼亚路。这是法租界最宽最长的一条大马路,沿洋泾浜左岸蜿蜒曲折,贯穿南北,东与公共租界隔岸相望,北与霞飞路相连,南面不远便是外滩码头,西面则紧邻莫里哀路富人区,真是四通八达、独占鳌头的好地方,可见当初莫桂蓉选址时费了多大心思。

  这一带多是洋式建筑,唯有天虹舞台是个中式戏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莫桂蓉花了大价钱请行家设计戏台。观众席模仿西洋剧院设计,楼下一百个普通席,弹簧座椅外包法式天鹅绒座套;楼上贵宾区一共十个包厢,里面配法式扶手椅,挂着紫色天鹅绒帷幔。

  唯有一样不如意的,就是天虹舞台以前聘用的那个罗经理,既懂京戏又懂舞台,是个大行家,只是太追求完美,过于精益求精,稍不如意便推倒重来,把戏院内部装修工期一拖再拖,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开演。终于惹恼了莫桂蓉,一顿臭骂打发走了。

  莫金生那边卯足了劲要捧露兰春,现在戏院连经理都没有了,他能不着急么?抓耳挠腮想起一个人来:董标。

  他也不和莫桂蓉商量,便叫朱贵去请董标。条件只有一个:抓紧时间完工,抓紧时间开演。否则前账后账一起算。

  这董标自从血溅一洞天之后,卖了茶楼,躲在家里大门不敢出一步。见朱贵到家里来找他,本以为小命即将不保,万没想到莫老板既往不咎,请他去做天虹舞台的经理,旁的没有,只要他把舞台收拾利索,尽快开锣唱戏。

  他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给朱贵磕头,口口声声朱贵大爷,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谢莫老板不杀之恩,我董标一定竭尽全力给莫老板把事情办好。

  与以前的那个罗经理相比,董标既不懂京戏,也不懂舞台,但是他明白莫金生要什么:他听戏不就是为了捧露兰春么?什么进口的灯光、音响设备,还有悬空平台、升降楼梯之类,花里胡哨地有什么用?

  董标上任第一天就把这些耗时的工程全砍掉了,然后自己掏腰包给工人加了工钱,让他们加班加点日夜不停连轴转。

  前后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天虹舞台装修竟然完工了。

  孙铁嘴带着头牌露兰春去上海梨园行各处拜了同行。然后请了几个武行,扮作妖魔鬼怪,手执戏箱里的各式武器,蘸了黑狗血和朱砂,排成一队在舞台上上下下游行了几圈,驱邪驱鬼。又带着富贵荣升戏班的全班人马,在舞台上遍燃红蜡烛,拜了梨园祖师爷,再拜了土地爷,最后在大门口放了一阵鞭炮。

  天虹舞台破台仪式完成,开演定在礼拜天晚上。

  戏码有四出:**戏是全班合演全本《战太平》,随后是一折打戏《青石山》,一折青衣戏《汾河湾》,压轴的是红衣红袄满地红的大戏《击鼓骂曹》。

  大海报贴在天虹舞台售票处。懂行的戏迷一看就知道戏码不错,有唱有打,有静有闹。

  只是北京来的富贵荣升戏班听都没听说过。挂头牌的演员露兰春?更是闻所未闻。草台班子糊弄事,哪个会掏钱买票呢?

  两日下来,稀稀拉拉只卖了几十张票,这几十个人根本不为听戏,只是好奇想看看新的天虹舞台里面什么摸样。

  眼看就要开演,到时候空了大半个场子怎么办?这董标急得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发愁得要跳黄浦江。

  正在这个时候,朱贵到了,看看董标那张咸菜疙瘩脸,又看看售票处里的一摞摞没人买的戏票,笑道:“莫老板有的是徒弟,你还愁没人来看戏?”他管董标要了个包袱,三下五除二,包了戏票全拿走了。

  终于到了礼拜天,董标亲自站在天虹舞台门口迎接客人。

  四点钟刚过,第一拨看戏的人就来了。浩浩荡荡一彪人马,抬着几个硕大的花篮,正是水生和他的一干兄弟。

  原来水生和白素素在阁楼上腾云驾雾地过了这几日,把老头子吩咐的要捧红露兰春的事情早忘到爪哇国去了。直到昨日朱贵来给他送戏票,他这才想起来。

  朱贵见了他,一脸焦虑地跟他讲:

  “水生兄弟,你怎么回事?老头子一门心思捧露兰春,兆山大哥和花四姐整日去他那里点卯,围着他伺候,忙里忙外被他指使得团团转,偏偏你连个人影都没有。今日老头子跟我说,让我拿些戏票给顾先生送去。我当时纳闷,问他哪个顾先生?老头子回答道: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顾先生啊!你怎么会不晓得?你帮我带个话给他,说他顾先生要是有时间呢就请他赏光,他若是忙呢,就把戏票丢他兄弟的粪车里。我莫金生天虹舞台看戏的人多了,不缺他一个!”

  水生听了朱贵的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脊梁骨嗖嗖地冒冷汗。

  “现在怎么办呢?朱贵大哥?我要不要马上过去?”

  朱贵想了想,回答道:“现在大家正忙得脚丫子朝天呢,你过去插不上手,反而添乱,更惹恼了老头子。你沉住气,明日早早地带着兄弟们去天虹舞台。到时候见了老头子,相机行事。”

  所以水生今日这才带着兄弟们第一拨赶到天虹舞台。

  董标见了水生,心想这个当年卖水果的贩子现在已经成了上海滩的顾先生,如日中天。想当初他顾先生因为杀了鬼脸彪叔一战成名,正是在自己的一洞天茶楼,说来跟自己还算有点缘分。我董标命不该绝,顾先生稳稳的一把梯子,现在不爬更待何时?

  于是慌忙迎上前去,点头哈腰,一脸谀笑,拱手作揖道:“顾先生来得早!”

  水生拱手答礼:“董标兄,好久不见。”

  董标道:“麻烦顾先生把请柬给小弟看看,写的几号包厢,我领你老人家上去。”

  水生纳闷道:“什么请柬?我没有啊。只有戏票。”

  这时韩上云从他身后闪出来,手举着一摞戏票给董标:“票都在我这里呢,你查查吧。”

  董标慌忙答了声:“不敢!”并不接戏票,只瞥了一眼票上的座位号码,心中莫名其妙:顾先生红得发紫的一个人,怎么朱贵给他们安排的全是后排座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是个老江湖,当下也不多言,伸手招呼过来两个伙计,引着水生等众人走进了戏院。先帮着把几个大果篮在大厅显眼的位置摆放好,然后领他们进入观众席。

  原来这舞台一共有两个入口,一前一后。当下两个伙计安排水生的兄弟们从后面入口进去,按座位号码在后排观众席坐下。

  水生则一直立着,心道这个董标好不识相,怎么还不引我去楼上包厢坐?

  董标也一直立着,心道朱贵没给你包厢的请柬我怎么带你上楼啊?我晓得领你进哪个包厢?弄错了可不是玩的。

  于是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谁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场面甚是尴尬。

  正在此时,有个伙计领着朱贵从前面入口进来,后面跟着十几个穿长衫的先生,正是专门请来为露兰春捧场的上海滩各报馆的主笔。

  董标看见朱贵,立刻丢下一句:“顾先生,那边叫我呢,我先过去招呼一下。回头再来伺候你老人家。”说完转身就跑了。

  水生远远地向朱贵招手,哪知道朱贵根本没看见他,等董标一过去,便转身带着报馆的主笔们去第一排坐下了。

  水生呆了半晌,随便找个位子,一屁股坐下了。

  李阿大不忿,气哼哼道:“他们什么人啊?倒坐了第一排?我们却坐在这里!”

  滚地龙推了他一把说道:“阿大,你好没见识。坐第一排有啥好处?待会儿唱起戏来,台上翻跟头耍把式地一踢腾,仰着脖子净吃土了。哪里比得上我们这里干净?”

  水生在一旁听了,只是默不作声。

  又过了一会儿,叶兆山手下的兄弟们,花四宝手下的大茶壶和花枝招展的妓女们,还有巡捕房的巡捕和包打听们,吆三喝四、热热闹闹地来了。众人按照戏票上的号码,有前有后,各自找位子坐下。后来那些自己掏钱买票的观众也陆陆续续来了。一楼观众席已经变得满满登登,放眼望去,没有几个空座位了。

  水生忽然看见屠元兴带着巡捕房总管米歇尔-达托先生和安南探长阮文魁从后面入口进来,生怕被他们认出了,慌忙拉下礼帽遮住脸。

  董标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飞也似的过去迎上去,躬着身在前面带路,引着他们直上二楼包厢去了。

  之后,莫金生从后面入口处进来。身边跟着个女子,高挑个子,穿一件鹅黄色素旗袍,神情高傲,一脸冰霜,不是莫丽菊又是哪个?

  水生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站起来,准备过去打招呼。

  可是莫丽菊挽着莫金生的胳膊,嘴里嘟嘟囔囔一直说个不停。

  莫金生歪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根本不往水生这边瞧。

  此时董标刚好从楼上下来,远远地见了莫老板和他最懂戏的侄女,屁滚尿流地迎上前去,又鞠躬又作揖,一步一哈腰地引着他们去楼上包厢了。

  水生往后退两步,屁股又跌落在椅子上。

  随后走进来三个奇形怪状的人物:

  中间一个矮个子老头,穿一身笔挺的黑色燕尾服,雪白的立领衬衣,打个黑色领结,戴一顶英式黑色礼帽,又高又圆又长,水桶似的立在脑袋上,帽檐将他整个人的高度一分为二,身体几乎与帽子等高。

  左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梳着分头,也穿一件雪白的立领衬衫,打一个鲜红的领结,下面却是一条烟色短裤,两个黑色的背带犹如两条铁轨从裤腰沿肋骨向上敷设,在肩头拐个弯,再回到裤腰上,脚上一双黑白两色的三接头洋式皮鞋,一双棕色的羊毛袜子从鞋口爬出来,裹着小腿一直到膝盖处。

  右边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梳着背头,穿着一身花格子洋装,敞着怀,系着一条五彩缤纷的大宽领带。

  这三个怪人从后面入口处进来,立在原地并不往里走,而是对戏院和舞台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说了好半天话,才晃晃悠悠地上二楼包厢去了。

  签子阿福出现了,破天荒地穿一件有些紧巴的黑杭州缎长衫,依旧戴着一条腿的水晶墨镜。旁边跟着徐海元的大徒弟张英,身材魁梧像是他的保镖。

  水生叫了声“阿福哥”,伸着长胳膊向他挥手。

  可是签子阿福根本没听见有人叫他,也没瞧见有人跟他挥手,彷佛有什么急事似的,一进来就急匆匆地向楼上走。

  水生的胳膊在半空中挥了两下,签子阿福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他只好抓了把空气,将胳膊垂了下来。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水花飞溅的浪笑声,不用看就知道是花四宝来了。

  花四宝一身大花旗袍,戴一顶洋式大宽边帽子,仿佛在脑袋上撑着一把雨伞似的,帽檐上缀满了鲜花,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笑得前仰后合的。

  旁边是莫桂蓉,穿着黄马褂,戴着瓜皮帽,依旧是贝勒爷打扮,跟着她一起笑个不停。

  后面跟着叶兆山,歪着个脖子,绷着个脸。

  董标眼尖,从楼梯上就看见他们了,犹如一只蛾子扑棱棱地飞过去,带他们上楼去包厢了。

  “咚咚咚”三声鼓响,犹如平空响起三声惊雷。

  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了。

  场内的观众全都抬头往舞台上看。

  只有水生将身子向椅背上一靠,脖子缩进脖腔里,头低下来,眼睛闭上,似乎刚被人兜头浇了几桶冷水,只感到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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